事情是这样开始的。
一个寻常的、我和搭档把朋友逗得笑抽过去的夜晚,朋友擦掉眼角的泪水,对我们说:“米未要做一个喜剧节目,在找参赛的编剧,你们要不去试试吧。”我们得知,这档综艺名为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。
当时,喝得差不离了的我们交换了一个朦胧的眼神,心有灵犀地认为:害,就是个玩儿!随后带着爽朗怡人的笑容接受了这个提议。我们把胸膛拍得回声阵阵,豪情表示:何止一年一度的喜剧,中国喜剧的未来,就看我俩了呀!
我们奇妙的自信,来自我们对综艺节目和几场脱口秀的认知,觉得梗烂表演差,诚不如我等之酒后即兴发挥,心想这喜剧的市场真是远未饱和,其中真正的幽默含量竟如此之低。犹记当初,看完一场不太行的开放麦之后,我俩背手踱步而出,放眼东五环,只觉喜剧世界俨然是当年的北大荒,在这未充分开垦的土地里,段子包袱俏皮话,野生野长,无人采撷,正是“棒打狍子瓢舀鱼,野鸡飞到饭锅里”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。不久之后,我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:人这种愚蠢的生物,是必定要在打脸中成长的。
在走完一些报名流程后,我和搭档开开心心地来到了北京某脱口秀场地,大致了解了节目流程,编剧在这档综艺中,要参加提点会,和演员进行交流互选,经过多轮交叉尝试组队后,形成双方满意的固定班底,然后由演员进行登台表演。而选择的基础建立在编剧撰写的sketch上。
Sketchshow,近年来多翻译为“素描喜剧”,它源自欧美,广为国内喜剧爱好者所知的美国综艺《SaturdayNightLive》(周六夜现场),便是sketchshow的优秀代表。
Sketch一般长度在几分钟到十几分钟,人物不多,时空相对固定,主情节通常是在一个喜剧“点子”上不断升级成一发又一发的“游戏”。近来这个综艺里破圈的《互联网体检》《偶像服务生》《时间都去哪儿了》等作品,都是比较典型的sketch结构。分别以“如果体检引入互联网推销的糟糕体验会如何?”“当一个偶像练习生应聘餐厅服务生会发生什么?”“社交媒体(拟人化)是如何干扰我们的正常生活?”三个点子为出发点,不断进行想象和表演升级。
《时间都去哪儿了》
《偶像服务生》这种喜剧创作模式,除了提出点子的编剧之外,很大程度上要求演员的即兴能力。因此,像《周六夜现场》,他们的王牌演员往往也是编剧自己,他们自编自演,在对手交流过程中,不断根据原点子生发新的创意和反转,最后出来的作品,结构简单,但笑点密集且不断升级。大概了解了创作方式,我们自感“悟了,悟了”,心想如此模式化的创作公式,我们要是再写不出来,岂不是傻子吗?
Sketch的创作公式精确到什么程度?拿人物举例,从人物特点到人物困境再到人物行为,都有可归纳的范式,如果按照这个范式来,基本都能产出文本。但注意,文本的好坏确实千差万别,文本能否适应演出,则需要长期的训练和积累。然而这一点,当时的我们还没注意到,依然笑嘻嘻地当晚回去就奋笔疾书,按照要求写了5个sketch,交了上去。第二天,我们又接到通知,来到另一个场地,由资深的即兴喜剧人,进行即兴喜剧的创作训练。一开始,我们像所有戏剧工作室一样进行解放天性训练,宛如公司团建的破冰游戏。这个训练,已经能看出众多编剧的性格:丧而社恐(典型编剧性格)的居多,玩个“萝卜蹲”,就能玩抑郁的那种。
我和搭档都算是人来疯,天生地不懂拿捏社交距离,见缝插针跟人一顿哈拉,了解了不少编剧前史:有写甜宠电视剧的,有做网大的,有在演员筛选那边刷下来,又来试试编剧的。他们之中,有人前一晚工作到凌晨,今天一大早从大兴跨城赶来东五环;有人专门从几千公里外来京参加节目;也有人入行多年急需转型。其中尤为耀眼的是一位声音沙哑的哥们儿,来上综艺之前刚做了声带手术,磁性低沉的嗓音格外迷人,努力和演员讲戏完了,便坐在一边不停喝水,喝一口,皱一下眉,喝一口,再皱一下眉,可见讲话十分不易。微胖的中年人气喘微微,胜西子赛黛玉,我见尤怜。而且即使嗓子已经难受到这种程度,当我和搭档两个无知新人跟他讨教时,他依然不厌其烦地跟我们传授经验和给予建议,如此风范,令人折服。
这些编剧们,身上的共性很明显:他们都需要一个才华被行业看到的机会。他们高涨的理想主义情绪肉眼可见,蓬勃的生命力,让人不由得要感叹,朝阳区真是个梦想含量超标的地方,对此,我和搭档有惭愧到。
随后,便是和演员见面,编剧讲自己的sketch,感兴趣的演员进行选择,简短排练之后,进行表演。这时,我和搭档的噩梦才真正开始。当沙哑兄和演员熟门熟路地开始讲戏排练时,我们和演员相对无言。我们发现,我搭档对电视剧表演的理解,和我对舞台剧表演的理解,在sketch的排练中,意义都不大。不管是电视剧,还是传统舞台剧,在排练之间,一定是有剧本有台词的,我们习惯在现有“台词”的基础上进行排练。而现阶段的sketch,只有一个“概念”,当概念要具体到场景中去进行表演时,我们发现,我们的表演、节奏、台词的想象,与演员是完全不同的,甚至我和搭档的想象都是不同的。作为没有经验的sketch新手,光是弥合这种想象中的不同,已经很浪费时间。最终,到了我们这一组表演时,因排练准备不充分,以演员在台上当场忘词告终。
而我和搭档两个废柴编剧,在观摩别组表演时,震惊地发现:阐述点子时,我们感觉并不出色的sketch,遇上有着丰富创作经验的演员、清晰地了解自己sketch结构的编剧,就能发挥出%的有趣。很多在编演双方充分沟通碰撞的过程中即兴生发出来的喜剧段落,肢体细节,将喜剧效果拔高许多。那一刻,我有种幼儿园小班生误入大学课堂的错愕和羞耻。
当夜,我和搭档回去的路上,沉默不语,但心里想的东西可能很一致:这中国喜剧的大鼎,我们怕是扛不动了。“井底之蛙”四个字在我心里反复盘旋回味,咂摸出了新滋味,恨不得写下来,摁自己脑门上,警醒自己一辈子。随后,按节目组的节奏,我们几乎需要白天训练见演员排练,晚上以每天五个的速度出sketch,在一番又一番的反复打击、磨合、失败中,迅速锤炼成能提交合格sketch和能与演员迅速排练出成熟作品的sketch编剧。我们盘算了一下,以我等当时的工作量和体能来看,实属“我们不配”,淘汰就是那几天的事。
于是我们痛定思痛,改过自新,决定以最卑微最虔诚的姿态继续参加这档综艺,那就是——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