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,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的人,用吴晓波自己的话概括,“是一些为我的书和我买单的人”。
文
姚胤米
编辑
宋玮
全中国最富有的财经作家
过去五六年,财经作家吴晓波被镜头和观众训练成一个能力极强的演讲家:准备一个主题,不用写讲稿,他也能滔滔不绝讲上几个小时,并且全程不打一个磕绊。他擅于演讲,语调极富感染力,节奏感很强,以至于哪怕忽略内容只是听声音都会让人感觉他“讲得很有道理”。
这个能力在6月30日零点短暂地消失了。
那个时刻,吴晓波坐在杭州市智慧网谷小镇的一个房间里,几台摄像机对着他,几十个工作人员在旁边围观。虚拟世界里,那儿是吴晓波频道的淘宝直播间,多万人正在观看他的一举一动。
五个小时前,他开启了人生第一场带货直播,推荐了总共26款商品。所有产品讲完,有客户对销售效果不满意,要求吴晓波返场重讲。他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疲惫,“整个人已经呆掉,不知道该说什么了”。助播主持人以及他的同事在旁边交替介绍商品属性、价格和领券方法,吴晓波在一旁保持面部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,“演得还好”。
镜头刚一关上,淘宝直播团队的工作人员就忍不住大发脾气。这场直播投入不小。除了在上海、杭州等7座城市的机场、高铁站、户外广告做了线下投放之外,直播当天,淘宝、天猫和微博还拿出了千万级曝光资源。在预热文章里,吴晓波引用了里尔克的诗:我看见了风暴,激动如大海。——后来在各种评论文章里被再次引用,作为反讽。
凌晨三点,吴晓波开完直播复盘会才回到家,早晨六点钟,他又起床赶高铁去丽水参加一个“怎么也推不掉”的政府项目。前一晚卖出去的15罐某品牌奶粉,在后台又收到两罐退货申请。直播的“坑位费”是60万,如果按销量折合,真是“天价奶粉”。嘲讽他翻车的稿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源源不断地出现,总有人把文章和评论发给他,根本就屏蔽不掉。
我们在7月21号第一次采访吴晓波。他看上去很瘦,因此显得更高了。办公室一角有个小衣帽间,挂着几件衬衫(大多是白色的,但材质和领型不同),一旦临时让他录视频或者参加活动,他不到一分钟就能换好衣服。
他几乎全天戴着一副黑色细边儿眼镜框。早在年,他就做了近视眼手术,但好像别人都习惯(也可能是更接受)他戴眼镜的样子。朋友帮忙挑选了一种材料特别轻的镜框,单价一百多块钱,买了三副一模一样的。十几年里,曾有不少客户、朋友、来面试的候选人、活动主持人被他突然把手指伸进眼镜框揉眼睛的动作吓得一愣。
“这一段时间在忙些什么?”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,谈话从那场失败的直播开始。
“天天被嘲笑——你也有今天。”
7月10号,他写了篇文章《吴晓波:十五罐》,总结了失败的原因:“太自信了”。立场很微妙,看似自我批评,实际上不仅重新帮品牌们做了一次免费曝光,还把翻车变成了一个自嘲的梗。文章还使用了一个新的数据口径——引导销售数据,即直播当晚到第二天的销售总数据,使得各种数据看上去效果不错。
吴晓波的大学同学、多年好友、《第一财经日报》创刊总编辑秦朔把这场直播形容为“壮举”——“我们这样的人肯定是不敢去做的,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不敢跟他比。”
为什么吴晓波愿意并且能够做出这样的尝试?秦朔的理解是:“吴晓波永远是一个当下主义者。”
在杭州,吴晓波创立了两家公司。年的蓝狮子文化创意股份有限公司,作为图书出版策划公司,推出了财经图书:《激荡三十年》、《道路与梦想》、《柳传志管理日志》、《任正非管理日志》等。年,成立巴九灵文化传播公司,名字是“80、90后的缩写+谐音”,围绕自媒体“吴晓波频道”生产包括图文、音视频、线下培训课等各种形式的内容。
除了“每天听见吴晓波”的音频付费课程和视频付费课程,他还不间断地参加各种演讲和站台活动,出场费从十几万涨到80万。七七八八加起来,吴晓波的身价有七八个亿,是中国最富有的财经作家。
发财的代价是,他的时间变得很破碎。最多时,吴晓波一年要出80多次差。采访的前一天,他刚从成都考察一个直播基地回来,讲起来语气很是兴奋,充满期待。直播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新风口,顺利的话,明年年初,他们将在那里建成一个三万平方的直播产业园。
翻车挺烦人的。虽然表面上装得没什么大不了,但它就像颗定时炸弹。再过15天,又要做播第二场。他有点焦虑。情绪像个蓄水池。他说自己找人定做了一款文化衫,胸前印上“翻车”两个大字。“我第二场就穿这个播!”声音气鼓鼓的。可一说完,整个人又有点颓,分不清是太累还是太丧。
直播“翻车”后的第20晚,吴晓波经历了一场多年来罕见的情绪崩溃。下午,他从成都回杭,一上飞机心情就不好。回到办公室后,原本计划录两个小时的视频课程,才录到50分钟,他突然说,“我不录了”。妻子邵冰冰推门一看,“他整个人很崩溃”。
“我干嘛要这么做?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辛苦为的啥?我干嘛要这样去肉体创业?我何苦呢?”他的发问像串珠一样。那种又烦躁又失落的状态,邵冰冰很熟悉。
她给他约了一桌牌局。打麻将是吴晓波最热爱的娱乐项目,打一晚算一场的话,他一个月能打十场。但那天,邵冰冰帮忙联系好了牌友,吴晓波都没去,“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”。
在办公软件上,吴晓波的日程对商务部的一些同事开放,大家都可以申请安排他的时间,他也几乎都全力配合。那天更晚一些的时候,邵冰冰打开吴晓波的时间表,突然发现本来没有工作安排的时间段全都写上了“私人会议”。
“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会议?”邵冰冰问。
“我故意的!”吴晓波说,“我就不让他们来弄我的时间!我故意的!”
实用主义
在成为著名财经作家之前,吴晓波是新华社浙江分社工业组的记者。早年,他有一个爱好是买房。
年起,每年买一套,其中还包括年用50万在千岛湖承包了一个小岛。最早买房用了不少邵冰冰开广告公司赚的钱。看房使他开心。后来,他不仅自己买房,还鼓动员工买。早期员工有一个共同记忆:被老板和老板娘带着到处看房。就连公司一进门的墙上都贴着一个杭州楼盘开盘地图。曾经一段时期,周五吃过中饭,他们就带着员工呼啦啦出去看房。
吴晓波身上有明显的实用主义。在好朋友许知远看来,吴晓波性格的一部分是被杭州这座城市的商业氛围塑造的:更加讲求效率,金钱作为标准的衡量意义也更为重大,“在这里如果一切东西不能折现的话,就是个罪过。”许知远说。
蓝狮子时期,吴晓波在西湖边开了一家书店,当时想的是“给读书人留一扇窗户”。有一次,他在店里看到一个姑娘正拿着本书读,他在旁边一直盯着,心里犯嘀咕:“怎么还不买书?还不买书?还不买书?”租金虽然是免的,但这个商业模式太容易亏。开了两年,西湖书店正式停业。
有钱是重要的,吴晓波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。他曾经说:“我一定要站在富人堆里!”
这句感慨源自大学时的一段故事:一位企业家请吴晓波的同学吃饭,菜端上桌,一一品尝,同学恭维:“这道粉丝烧得很好吃”。企业家听完,说,这不是粉丝,这是鱼翅。
“你知道什么叫鱼翅吗?”同学讲完自己的糗事,问吴晓波。吴晓波也不知道。这意味着,这桩糗事的主角很可能有一天变成他自己。那之后,他对财富慢慢有了一些概念。
当记者时,吴晓波“天天和那些企业家在一起”,他就想:如果我没有足够的钱,你的智力还不如我、学历还不如我,钱赚得还比我多,那怎么行?
年,吴晓波就在报纸和杂志上开专栏,最多时同时开六个,有时根本应付不过来,就把写书写到一半的文章改一改投了,“先把稿费赚了再说”。
虽然个人投资做亏过很多项目,但蓝狮子和巴九灵这两家公司从成立第一天起就没亏过钱。他的好朋友、场景实验室创始人吴声觉得,这是因为“晓波一开始就特别清楚‘我是谁’。”巴九灵刚成立时,他们俩讨论最多的话题是:电商要不要做——他想找到最适合公司的商业模式。
因为常年观察企业,吴晓波更擅长自上而下制定战略,他并不激进,但也不非常保守。做财经脱口秀、做知识付费、做企业家培训课、做电商、做社群、做app、做跨年演讲、做直播……时代的每一个“风口”他都没错过。
年1月27日,吴晓波、邵冰冰一起在台湾走访城邦出版集团。到城邦时,他们看到很多员工凑在一起研究什么东西。那天,乔布斯发布了第一款iPad。走访的内容很多都模糊了,唯一清晰的是,从城邦回来后,吴晓波坚定地说:“天要变了。”
回到杭州,他开始积极地推动数字出版。一开始,只是把纸质书变成电子版。因为动手比较快,比同行更早地保住了业务量。接着,吴晓波又发现,除了阅读之外,一些更通识的商业知识可能有很大潜在市场。他决定做线上培训课程,搞一个app出来。最终这个产品失败了,但吴晓波想出这个商业模式时,是年。
“每当一种新的商业模式是他几年之前想过的布局,被验证了,或者可能真的是未来的发展方向的时候,他还是开心的。”邵冰冰说。
在妻子看来,吴晓波商业直觉挺好,但是经营管理能力偏弱。好在,邵冰冰自己在这方面和他可以互补。
几乎每一个采访对象都对邵冰冰的经营能力给出肯定。她和吴晓波是中学同学,从小就是团支书,组织能力很强。年轻的员工们都不太敢和吴晓波对话,但都喜欢和邵冰冰玩儿。老板娘特别会讲故事,她能做到一开口说话就能把氛围带得热闹,还时不时地把听众逗笑。
邵冰冰曾经是一名语文老师,如果一直沿着当老师这条路走下去,她怀疑自己“不一定能当上特级教师,但是能往官道上走走,做一个杭州市教委主任之类的。”90年代,邵冰冰走出体制,下海经商。先后开过方便面厂、广告公司,年,正式接管蓝狮子,之后,她和吴晓波一起管理巴九灵。
对于公司,邵冰冰显然比吴晓波有更多热情。
最近一个多月,除了成都,他们还在杭州物色直播基地选址。一开始选了一个家居广场,地点在距离市中心40分钟车程的余杭区,面积八万多平方,可以尽情改造,吴晓波去考察时很兴奋。临签合同的档口,邵冰冰把这事儿拒了,“位置太偏了,不是时尚潮流的所在地,落到这个地方有风险。”
后来,邵冰冰找到完全在市中心的杭州大厦,“这里离商业很近”,她极力推荐,吴晓波“一看也觉得没话说”。接下来,怎么搭建产业链、人货场结构、六万方的中央商城怎么弄、资源的整合和分配,所有具体细节都由邵冰冰一手打理,一直到最后的签约环节,吴晓波才出面签字。
作为一个经营者,管理公司和几百个员工,让邵冰冰很有成就感。她总觉得,公司做到这个地步,还得继续做下去。“但吴老师一直被安排,被束缚”,邵冰冰说,“所以,有时看到他那么痛苦或那么不开心时,我也会想,是不是我把他带到沟里了。”
这时,她就劝他:很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,是带着使命来的,必须要为这个使命负责任。所以你就不能去跟另外的人比,觉得自己怎么这么郁闷这么辛苦。
“我可能确实这方面高度比他高一点,所以我总是这么教育他。”她说。
影响力会让人上瘾
成为今日的吴晓波,要从《大败局》开始。
年,电影《泰坦尼克号》在中国上映。当年,亚洲爆发金融危机,很多企业纷纷倒闭。吴晓波抓到这个选题点,写了一篇《中国企业界的泰坦尼克现象》,发表到当时发行量很大的《报刊文摘》上,占了半版面。报道发出后,一位编辑邀请他把这个系列写成书。吴晓波从一堆企业中找出最具有戏剧冲突的案例,做了不少采访,写出十个企业的失败故事。
年,《大败局》出版,吴晓波33岁。当时图书市场上还不流行财经写作,出版社最初只印了一万本,没想到很快就卖完了。一群朋友组织喝酒庆祝,约定之后每卖出将近一万册就喝顿酒。结果过两天就喝,过两天就喝,很快就“喝到去挂盐水”。搞了七八场后,吴晓波说:“不能再这么喝了,卖将近五万册再喝”。然而只过了一个礼拜就又加印五万册,最后他们只好又把五万改到十万。
那一年,《大败局》总共印了多万册。
《大败局》让吴晓波在财经界和企业界积累了一定的名气,紧接着做蓝狮子时,他已经具备不错的资源,能邀请到王石、柳传志、张瑞敏、任正非等知名企业家过来出书,蓝狮子也成为当时国内领先的财经图书出版机构。
年,吴晓波在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做访问学者,和国外的企业家、学者交流时,他意识到外国人对中国的商业历史和企业历史并不了解。他给秦朔打电话,说他想写这样一本书。秦朔听了很兴奋,鼓励道:“这本书全中国大概有五六个人能写,但是只有你可以写。”列举的那五六个人,有的在大学当教授,有的在杂志当主编,有的在当官,他自己在办媒体,只有吴晓波有自由创作的时间。
正式动笔前,两位助手分别在上海和杭州的图书馆收集各种企业的公开报道资料,主要检索来源是参考消息、工人日报、经济日报、经济参考报以及几家权威外媒、回忆录。整本书按照年份,梳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国有企业、民营企业、外资企业的跌宕故事。
写书时,吴晓波在结构上花了不少心思,叙事逻辑参考了写美国历史的《光荣与梦想》。他一直有解书的习惯。比如,这一章1.2万字,把它按照小节拆开,尼克松被暗杀篇幅用了多少,在空军一号就任篇幅用了多少,罗斯福新政篇幅用了多少……看韩剧时他也拆解剧情,什么时候唱歌,什么时候掉眼泪,一边看一边拿笔记下来。总之,这是一本充满“预谋”的作品。
年,改革开放30周年,这本回顾中国三十年商业史的《激荡三十年》一经出版,迅速成为最热门的财经畅销书。
一位资深图书出版编辑觉得:《激荡三十年》的成功,有一部分是时代塑造的。“当时国家对于之前三十年经济成就回溯的动力很强。整个社会情绪是意气风发、风起云涌,觉得国家跟过去比,上了一个很大的台阶。”这个节点踩得好,能卖出几百万册并不意外。但要真说厚重度,这位编辑认为,“书中所使用的材料都比较浅显,在商业写作上并不是多经典,甚至对商业知识的理解还有很多是比较粗糙的。”
无论怎样,《激荡三十年》的出版让吴晓波的社会身份变成了“特别顶级的、被社会公认的一流财经作家”。他的采访变得越来越多,几乎所有重要的电视台都邀请他做过节目,还参加了大量的活动、演讲、上电视和很多企业家对话,还受到腾讯邀请撰写《腾讯传》。
年1月,他在